阴间:轮回道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楔子
黜,放绝于阴,生而有罪,寒铁缠身枷锁入骨,受阴邪寒噬之苦,罪清之日方得解脱。
月,漂泊于世,生而不死,死而不灭,食之可解万千疾苦,鬼祟见之莫不垂涎。
闲人局,罪人窝,善恶终有定论。
1
屋里黑漆漆一片,没有开灯,空气中都满是酒气,高跟鞋被脱在了地上,丢在了两处,沙发前窝着一团人影,披头散发,一地的空酒瓶东倒西歪,“呕”的一声,那披头散发的人影便扒着垃圾桶吐了自己一身。
似乎缓过一口气了,女人没有抬头,只抬手摸索着茶几,上头是开了盖的瓶瓶罐罐,被她的手一挥,药片全撒了出来,女人也不管,随手抓起一把,就想往嘴里塞。
说来可笑,别人是醉着糊涂,而她却越醉越清醒,醉了,才知道什么名利,都是假的。
按说,她现在有钱有权,住的是从前想都没想过的豪宅,开着豪车,要什么有什么,熬啊熬的,熬了小半辈子,终于熬出头了,可谁知道呢……
“谁知道,光鲜亮丽的背后,是一团肮脏污秽。”借着酒劲,她居然还有工夫笑出了声,一手抓着一把药片,另一只手,摸索着给自己又倒了杯红酒。
“想一死百了?”屋里陡然降温,背后是脚步声,光脚贴着冷冰冰的大理石瓷砖,女人甚至都能听出那脚底的皮肉与地面贴合,又分开的声音,一下,一下地靠近,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极了她的,“你知道,多少人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吗?”
“谁,是谁……”女人的身形一僵,猛然回过身去,这屋里不可能有别人,空荡荡的家,不可能有别人,但当她抬头的一刻,女人的呼吸一窒,整个人,竟愣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人”,光着脚,同她一样,就连披散的长发带着天生的自然卷都和她一模一样,身上穿着的,是米白色的西装套裙,身量、体态、走路的姿态,全都一模一样。
除了,除了她衣衫遮蔽不住的脸和脖子,没有五官,没有皮肤,血淋淋一片,对方说话的声音,是从脸上那一开一合的血口子里发出的。
酒气瞬间一扫而光,恐惧让人从头清醒到脚。
可没等她说出一句话,眼前那血肉模糊的身影,便又向她迈近了一步,在她面前跪下身,使二人齐高,可以对视,如果,对方那两个血窟窿算眼睛的话。
“你不怕死吗?”眼前的人影偏过了头,似有困惑,但声音温柔,轻声问她,“活着,有那么难熬吗?我替你吧,我替你吧?”
没给女人说话的机会,眼前血淋淋的人影,便展开了双臂,将满身酒气的女人拥抱进怀里,然后抬手,指尖没入女人的后脑勺,下一秒,女人脸颊一侧保养精致的皮肤之下,凹凸不平地浮起了手指的印子。
“你不知人活一世有多苦……”女人似乎察觉不到疼,只有恐惧和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
“我替你受着。”耳畔依旧是那温柔的声音,像极了自己的,但又,多了一抹自己未必拥有的狠意,“欺你辱你者,我替你收拾,安心看着,然后,把一切都交给我……”
天刚亮,司机便已经候在了墅区外,因时间太早,司机尚在车里打瞌睡,远远地听到高跟鞋踩在地上靠近的声音,正打盹的司机就跟长了狗耳朵似的,一个激灵,醒了,连忙下了车,正要打开车门,眼前妆容精致,西装熨烫得整整齐齐的女人便已自行打开了车门,入了座。
“陈总?”司机愣了愣,陈君洁还是那个陈君洁,七十岁的丈夫翘辫子,终于熬出头,开始把控整个公司,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后却让人笑掉大牙的年轻漂亮的女老板,就是……总觉得,好像哪儿不一样了。
车里的女人抬起眼皮,透过车窗扫了仍在发愣的司机一眼,随即抹了正红色口红的嘴角往上一勾,冷笑了一声,“愣着做什么,去公司,和那几个老东西开会。”
2
从不亡村回来,路上遇上大塞车,一番打听,听说是最前头发生骚乱,几辆车接连追尾,出了车祸,后面的车又没及时得到绕道信息,这才你堵我我堵你的,堵高速上了,都堵大半天了,谢月他们也是运气好,赶上的时候,已经开始疏通了。
“什么原因发生骚乱?”
谢月凑了上去,白卿恰好刚挂了电话,一车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白卿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眯了眼,每每这个动作一出,一准是有事,老光棍急了,催促道:“到底打听到啥了?”
“前面传来消息,司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受到惊吓,引起骚乱。”白卿意味深长地扫了众人一眼,强调道:“从车前蹿过的那东西,血淋淋,像个……没有皮囊的人。”
白卿这话一出,所有人的面色果然一变,谢月的神情也跟着凝重下来,“要在事件发酵之前,平息骚乱,它应该还跑不远。”
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不是与谢月有关,就是与闲人局有关,白卿和老彪知道谢月在担心什么,二人从车座底下摸出了装备,往衣衫下面一藏就准备下车,“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和老彪去拿人,家里和你们汇合。”
眼见着白卿和老彪开了车门就要下去,后头小甜甜屁颠屁颠地就要跟着下去了,还是老光棍眼疾手快,一个提溜,拽着小甜甜的领子就给拎了回来,“哪去?”
“咱们这,一个老一个弱,也就我能帮上忙了,我得帮他们啊!”小甜甜口中这一老一弱,老的嘛,指的是老光棍这一把老骨头,弱的,说的是看着瘦胳膊细腿的小月。
这话一出,老光棍一个甩手,直接将人高马大的小甜甜给甩车座上了,“独孤孤独!都什么时候了,你给我消停点!要么,老老实实待着,开你的车,送我和小月回家去!要么,给我滚蛋,还真把自个儿当一回事了不成?”
老光棍发起火来,白卿和老彪都怕,小甜甜也是见好就收的人,不好再提跟着白卿和老彪凑热闹的事了,老老实实地在驾驶座上坐下,边扣安全带,嘴里边小声嘀咕着:“平时叫人家小甜甜,现在叫人家独孤孤独,以前在信里可不是这么不讲理的……”
“嘿你嘴怎么就这么碎呢?”老光棍一个暴栗刚要抡起,小甜甜眼疾手快一脚踩下油门,甩得老光棍往后一掀,顾不上揍他。
托小甜甜的“福”,折腾了一路才找着道儿,谢月和老光棍还晚白卿、老彪一步才到家。他们到家的时候,窗门紧闭,大厅里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阵腥味,未进厅,便已听到了女人低低说话的声音,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人回应她。
“她真的很厉害,死的死,伤的伤,欺我辱我者,都没好下场……”
“你们没看新闻吗?连车带人坠崖,死在车里的一家三口,他们是我的养父母与兄弟……不不不,他们不配当我的家人,他们只是将我当摇钱树,死得好,死得好,哈哈,也是她干的。还有城东别墅的火灾……好厉害,她好厉害啊……”
“痛快,真痛快!可我,可我后悔了,我不想死,不想死了……”
3
谢月推门而入,只见白卿和老彪并没有给那东西上禁具,只一团血淋淋的人影跪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喃喃自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竟将白卿和老彪两个大老爷们整得束手无措。
也好在谢月等人见多识广,没被眼前的场景吓着,只是脚下愣了一愣,便又迈出了下一步,进了厅。
“小月,你们回来了。”老彪一见谢月,就像看到救星,说不准女人和女人之间还好说话一些,“她……”
没等老彪把话交代完,那团血淋淋的东西便忽然扑向了谢月,吓得白卿连枪都掏出来了,谢月都差点动手了。
但下一秒,那团人影只是抱着谢月的脚,似慌不择路,苦苦哀求,“我不恋生,只是,只是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做完就走,做完就让给她,你帮我,你们帮帮我……”
“你说的‘她’,是谁?是那东西扒了你的皮,李代桃僵吗?”那血肉模糊的手一沾上谢月的衣衫,就染了她一身血,但谢月却好似不在意,蹲下了身,她像是急于得到答案,两手扣住眼前人影的双臂,也不管是不是会沾了自己一手的血和肉,“你说的‘她’在哪?”
一张没有面皮的脸抬起,也是奇了,连面皮都没有,五官更是一团血肉,可偏偏,这表情看着就让人觉得悲哀。
它张了张嘴,发出了个短促的单音节,那音节尚还在喉咙口,忽然,它的身下一圈白光迅速闪过,然后下一秒,一个好端端的人影,就这样“唰”的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谢月怔了一怔,似还未从这突发状况中回过神来,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懵。
“消失了……”谢月恍惚回过神来,迅速上前一步,脚下踏踏实实就是地面,但刚才眼前的人就是“唰”的一下凭空消失了,看着那手法……分明就是有人以阵法,将那东西转移了,而谢月所认识的人中,精通阵法的唯有……
“小龙龙。”谢月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不太愿意接受自己的这个猜测,“你,你看出什么了吗?”
此刻老光棍的表情也是怔愕,被谢月点了名,猛然回过神来的老光棍也是一脸的复杂。
所有人都知道,谢月近来看着并未流露过多的情绪,但她的压力大得很,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越发着急,急于想要追查到底,但这一刻,老光棍竟是犹豫了,“小月,我觉得,还是,还是不要再查下去了……你听我的,别查了!”
老光棍可是对谢月百依百顺的,哪里阻止过谢月做什么事,但此刻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谢月也是一愣,简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小龙龙,你是……发现了什么?刚才的确是,有人阻止我们继续查下去,对吧?我们越靠近真相,阻止的人,会越多,可为什么……”
为什么此刻打退堂鼓的,反而是老光棍呢?
“我不知道……”老光棍破天荒地流露出了几分疲惫,此刻也是来回踱步,看着也是心烦意乱,“我只是觉得,查下去,会翻天覆地。
小月,我们还是,不知道的好,你还记得我们原来过的日子吗,过得好好的,不敢说惩恶扬善维持天道秩序,至少问心无愧行的是公道正义,可现在,善不是善,恶不是恶,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变得畏手畏脚,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人事还是畜生干的事。查下去,只怕连小月你……”
老光棍的担忧不无道理,此刻连他们自己家都不安全了,好端端一个人,想带走就带走,想消失就消失,他们太渺小了,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渺小,糊涂有糊涂的好,知道得太多,结果未必是自己能承受的。
就算现在,人是怎么消失了,这阵法所用的手笔全都指向了他,白卿老彪他们不敢说,小月也不敢明明白白地质疑他,他也猜到大家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么下一步,就是互相猜忌,互相怀疑,想玩死他们,太简单了!
谢月默了默,目光看向白卿和老彪,他们也是一阵沉默,就连聒噪的小甜甜,此刻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们的态度太明显了,意思,和老光棍一样。
良久,谢月终于点了点头,背过手去,似将什么东西紧紧地攥进了手里,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又一次柔和了下来,“好,我知道了,大家,好好休息吧。”
4
谢月独自一人出现在这栋豪宅前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她的手中是一张被捏得褶皱,沾满了血的名片。
是陈君洁的名片,她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名片背后,是歪歪扭扭写得颇为仓促的一串地址,那失去面皮的血人,在消失的一刻,慌不择路塞了这东西给谢月,一来为自证身份;二来她口中放心不下的事,在这里应该就能找到答案。
豪宅里头是亮着灯的,隔着一扇门,还能隐约听到里头说话的声音,温柔耐心,时不时还有噼里啪啦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动静传来,谢月抬手,指尖才刚触及那门口冷冰冰的金属把手,身后便是一阵寒意蔓延。
谢月只觉得背后一冷,下一秒,一只手沉沉地落在谢月的肩头,头顶传来了陈黜略微有些冷凝的声音,“里头有不干净的东西。”
“我,我知道……”谢月侧头,便对上了陈黜漆黑深邃的眼瞳,被陈黜这么一看,谢月莫名有点心慌,别过了头,“大神都知道,对吧。”
陈黜不答,只淡淡问道:“为什么瞒着他们,独自行动。”
“我知道他们是担心查下去,会天翻地覆,一发不可收拾,也或许,他们察觉到了什么,有难言之隐。”
谢月有些沮丧,“我的朋友并不多,大家,是我的朋友,更似家人,我不想……轻易质疑他们,伤他们的心。但这些事,我又不得不查,若我是个罪恶滔天的人呢,一切都因我而起,我不能心安理得地糊涂着。大神,大神也和大家一样,觉得我不该私自追查下去吗?”
许久没有得到陈黜的回答,就在谢月以为以陈黜的性子,定不会为此事表态之时,头顶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我陪你,寻找答案。”
谢月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听错了,猛然抬起头来,但此刻陈黜并未看她,还是一脸冷嗖嗖的,他并不多言,抬手,那本就冷冰冰的金属把手立即像是凝结了一层冰。
紧接着,只见陈黜微微凌空旋转自己的掌心,那凝结成冰的金属把手里头,便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下一秒,门开了,入眼的,是鹅黄色的暖色调灯光。
大厅内摆设讲究,柔软的地毯上却落了不少黏稠的食物残渣,桌上的玩具被甩了一地,十一二岁的男孩正坐在玩具中央发脾气,男孩的年纪不算小,该懂事的年纪,可眼神看着却纯粹得很,倒像个两三岁的小孩,行为举止也有些异样。
男孩身侧是穿着半身套裙蹲跪在地的女人,她的妆容精致,穿着干练,此刻却亲力亲为地端着粥和勺子追着男孩跑,面对发着脾气、智慧脾性都停留在两三岁孩子水平的男孩,女人依旧温柔得很,没有半点不耐。
突然被打开的门,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不速之客,让女人哄孩子的动作一顿,她抬起眼皮,看向出现在门口的二人,便是在见到浑身散发着一股煞气和冷意的陈黜后,女人的反应都显得平静得异常。
她缓缓地站起来,眼神轻飘飘地绕过谢月和陈黜,扫向他们身后,然后又缓缓地收回视线,嘴唇上扬,“这里安保严谨,你们却未曾惊动任何人,看来,二位不是一般人。”
那正在发脾气的男孩砸东西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见到外人,先是一愣,然后开始哭闹起来,“妈妈,不是妈妈!”
原只是发着脾气,此刻才真的哭闹出声,看着心智发育并不健全的男孩,反倒心里明镜似的,那披着陈君洁的人皮,此刻李代桃僵的女人,面上终于因这哭闹声,有了些不耐和愠怒。
5
“时日未够,未脱邪胎,否则时日久了,便可真正再世为人。”陈黜的脸色陡然一沉,森冷得可怕,“你倒是自信得很!”
这世间万物,莫不逃脱天律二字,但眼前这东西,的的确确,不经狱火烤,不踏刀山路,未经轮回道,便可得新生,蜕去邪胎,再世为人。
对方的确是自信得很,大约料想也不会有人看出她的邪胎,今日若非陈黜亲眼所见,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这世间会有如此荒唐事。
初时那眼前的“陈君洁”并不畏惧突兀出现在此的谢月和陈黜,但此刻,陈黜的脸色分明是寸寸冷峻下来,周身的黑气越发浓郁,只见他鼻息中蓦然冷哼了一声,身上垂坠的枷锁正在发出嗡嗡震动声,这一切,都让人忍不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果不其然,下一秒,杀意迸射,凛冽的危险感让人胆颤,此刻陈黜的眼神冷得可怕,不由分说地抬手,他身上的枷锁直击而出,穿过女人的双肩颊骨,令她瞬间双脚腾空。
紧接着,那浑身散发着森冷寒意的玄黑色身影,便已出现在她面前,钢筋铁骨一般的五指,扼住了她的脖子,几乎瞬间便可捏得她连骨头都不剩,只听得陈黜喝问出声,威严骇然,“说,谁人为你辟出这等轮回道!”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谢月还未见过陈黜这般大发雷霆的模样,她整个人就像被冻僵了一般,怔在原地,动了动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事情,似乎严峻得超乎了她的想象,不仅仅是事关闲人局,事关她,更有人在挑战世间秩序。
若是邪祟亡魂不入阴关,不受天律管控,也可再世为人,那一切,都乱了套了,而那个掌控新的生存秩序的人,又有什么,能束缚他的野心勃勃?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们会查到这的。”身后传来拄杖敲击地面,和缓步而来的脚步声,“与其让小月再费一番周折,不如,由我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陈黜的脸色依旧冷得可怕,听到这声音,他只是缓缓垂下眼帘,然后松开了扼住那披着陈君洁的身份意图鸠占鹊巢的女人脖子的手,转过了身,而他身后被枷锁洞穿肩胛骨悬于半空的女人,半点也没有要被放下的意思。
谢月随之回过身来,只见眼前的老者白发碧眼,此前那么多桩制造怨气之局,都出自他的手笔,谢月早就知道,他必然是这盘棋局之上的人,只是对方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是下棋之人,还是一颗棋子,尚不可知罢了。
老者抬起眼皮,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正抬着一道血肉模糊的人影,此刻老者一个示意,二人将那团血肉放下,谢月脸上明显是有了情绪波动,向前进了一步,“是她……”
谢月的反应证实了老者的猜测,“你要找的,是它吗?只是眼下,它太过虚弱,只怕不用多久,就将消亡。”
“妈妈!”
就在此时,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心智痴傻的男孩却猛地扑了上来,抱着那团奄奄一息的血人哭闹着,此情此景,就是个大人,只怕也要害怕,不敢靠近那血人的,稚子赤血丹心,竟是不怕。
那本奄奄一息像一摊烂肉一样窝在那的血人,竟也是颤了颤,有了反应,挣扎着想要回抱那孩子,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低吟,“小晓,她把你,接回来了……”
6
她这一生,过得太难了,她是被养父母领养的,君洁君洁,多好的名字,君当洁身自好,可她脏得很,太脏了……
那一家子,将她当成摇钱树,不是她自甘堕落,是他们逼着她堕落。就连有小晓的时候,她才十几岁,才十几岁啊,连孩子的父亲,都不知是谁。
后来,她让一老头看上了,老头有钱,有一家大公司,将她当摇钱树的一家子,恨不得将她打包送给老头。为了做人上人,她使了多少手段,算计演戏,天天都是一出好戏,熬啊熬啊,终于将老头熬死了,成了光鲜亮丽的富太太,坐上了公司董事席。
“谁知道呢,光鲜亮丽背后,是一团肮脏污秽!”陈君洁搂着小晓,依旧是又哭又笑,“为了演好这个人上人,我连你都不敢认,把你丢在福利院,你要是生在别人的肚子里,肯定,肯定不像现在这样,发着烧没人管,烧坏了脑子也没人管,怪我,都怪我,可到头来……”
到头来,人人爱她的一副好皮囊,也因她生了一副好皮囊才觉得她有利可图,没了这身皮囊,落得一身丑恶面貌之时,毫无芥蒂拥抱她的,也只有这个痴傻的孩子,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就连呼吸一口空气,她都觉得嫌恶,唯有这孩子,她放不下,放心不下。
什么功成名就,什么熬出头了,都是假的,她自小便只是他人的摇钱树,他们步步紧逼,除了威胁,还是威胁,她步步退让,否则等待她的,只有身败名裂。
说来可笑,什么身败名裂,她哪能不知道呢,就算她坐上了公司的董事席,背后笑她的声音,什么时候少过?
“她没骗我……”陈君洁抬头,看向那披着她的皮囊,用着她的名字,光鲜亮丽的另一个自己。
她做到了。欺她辱她者,先是从未将她当作人看的养父母,然后是辱她的兄弟,还有那些玩弄过她笑话过她的人,通通都没好下场,她也把小晓接回来了,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活着太苦,太苦了……
眼前的可怜人渐渐地没了动静,一声声低喃,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唯有年少的小晓,竟挂着眼泪,缩在那早已没了温度的血人儿怀里,安心地睡着了。
此情此景,令人唏嘘,带它来的老者倒是见怪不怪,只是轻叹了口气摇头,“优胜劣汰,天道如此,为人时卑弱,为祟时,依然熬不过早早消亡。”
“呵,我代她活着,她非但不怨我,看,她还得感激我!”那被陈黜洞穿肩胛骨悬于半空动弹不得的女人,此时此刻,竟是低低地笑出了声。
紧接着,那笑声越发悲戚,抬起头时,那张精致美丽的面容下,双眼一片通红,“多少人觉得活得苦,轻易就想放弃了,可他们不知道,多少人拼了命地想活下去!他们轻易弃之如敝履的东西,我们,我们日夜渴求!”
活得苦,活得累算什么,有的人,连活着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既然如此……”眼前的人精致白皙的皮肤寸寸开裂,紧接着,一团血肉竟从皮肤下不断涨大,被洞穿的地方依旧血淋淋的,那洞穿身体的枷锁挣脱不得。
但它像是豁出去了,竟然顺着这枷锁的方向,猛地,朝陈黜和谢月所在的方向扑了过来,“就让我取代她,让我活着,让我活着!”
此时此刻,陈黜的眼神瞬间一冷,几乎就要出手,可就在这一刻,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一阵尖锐凄惨的悲嚎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而那被洞穿了身体的邪祟,顷刻间消失无踪,一面巨大的光罩凭空出现,将那邪祟瞬间吞噬。
“生界……被生界收去了。”白发碧眼的老人迅速急追了几步,随之便也没入了那白光之中。
谢月同陈黜对视一眼,二人也迅速在那白光尚未消失前,踏入其中……
7
眼前仿佛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残垣断壁就像个荒弃许久的工厂,里头哀嚎遍野,不断有东西想往外冲,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阻拦,根本冲不出,外头是荒无草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残垣断壁前,站着一个人,他负着手,是背对着谢月的,抬着头,久久地看着那不断传出哀嚎和凄厉哭喊声的残垣断壁,似有些感慨,男人开口,声音听着温柔,却依旧令人不寒而栗,“弱者消亡,沦为鱼肉,强者或可再获新生,里头这声音,是日夜不停的厮杀啊。”
这声音……像噩梦一般,纠缠了谢月数月,此时此刻,谢月只觉得背脊一僵,是从头冷到了脚,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出口的声音,她听到自己的声线都在颤抖,“你,是谁……这,是哪。”
直到此刻,前头那背对着她的男人似乎才有了反应,缓缓地回过了身,他的目光落在谢月的身上,然后嘴角微微弯起,眼神温柔,含着笑意,“小月,好久不见。”
轰,谢月只觉得整个人瞬间被雷击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就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这个生界,是个巨大的结界,前方的残垣断壁之上,有着闲人局的印记,这里,拘着无数邪祟怨灵,它们在不断厮杀,不断消亡,也有互相吞噬不断强大……
似是知道谢月此刻定是心思纷繁复杂,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男人笑了,“这是生界,掌入界结印的人都能通往此地,哦,像詹,他就会。”
自然,掌握着闲人局成千上万种结界的老光棍,他也会……
男人向前迈了一步,只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叫詹的白发碧眼的老者竟然反应剧烈,当场变了脸色,追着迈了一步,几乎拦在了男人和谢月之间,“你说过,不会伤害月……”
“我从未想过伤害小月。”男人的嘴角勾起,看着詹的眼神,含了几分讥诮,他哪能看不穿詹的心思,此刻詹带进结界的,可不止谢月一人,那个人,若不是被百般束缚,只怕的确是自己该头疼的人。
看得出来,詹是真的怕他,只见男人轻轻拍了拍詹的肩,竟然就轻而易举将老头给拨开了,谢月抬头,便对上了男人噙着温柔笑意的眸子,可这样的笑意,只会让谢月觉得冷。
“这些年,你同众人一直在路上,所收怨灵邪祟,都通通在这,这啊,是历代闲人局努力的成果。”
“小龙龙他们……知道吗。”谢月依旧不死心,追问道。
对方却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笑道:“看到此前的消亡者了吗,天道轮回便是如此残酷,它只对部分人仁慈,但存世者,若不为轮回道所接受,总有衰微的一天,衰微就是消亡。
消亡,就是不复存在,他们是早晚被世间所弃之物。而我,为他们辟出轮回道,给他们做人的机会,每一个人,也都拼了命地想生存下去,因为他们更知,得来不易。”
“闲人局,到底是什么……”谢月听出这弦外之音了,被囚禁在这的邪祟怨灵,迟早都要消亡,在这是消亡,在外面也是消亡,但在这,至少这一个机会,就令里头的邪祟抢破了头,它们还得为此感恩戴德。
“维持这个生界的存在,所收怨邪皆归此地,掌管里头诸位的生死,就是闲人局存世的意义。”男人顿了顿,随即微微一笑,“小月,这也是当年你我共同创立闲人局的初衷。
这些年,你不也看到了,邪祟不收,在外也是为恶,在这里,至少能让它们身上的能量,物尽其用。若不是你执意刨根问底,也许我尚能纵你在外无忧虑,你我也不会这么快见面。既然到了这一步,跟我回去吧,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
“我,不要……”谢月的面色一变,猛然后退了一步,阵阵刺痛顿时袭向脑仁儿,这些年,他对谢月的行踪始终了若指掌,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她,她做什么,都在他人的注视之下,而她,却不自知……
“小月,我说过,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
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
谢月的面色一变,抱住了自己的头,浑身顷刻间被冷汗浸湿,曾经,曾经他也是这么对谢月说的,不论她在哪儿,都会找到她,接她回来……
此刻再听到这句话,只会让人颤栗,让人毛骨悚然,让人,厌恶!
“小月,回家。”
男人向谢月探出了手,缓步,一步,一步,向她走近,但就在此时,破风的声音袭来,满地冰柱凝结,尖锐刺骨,浓烈的黑色煞气以极其迅猛的速度扩张开来。
男人的眼锋一沉,微微偏过了头,但那破风而出的寒铁锐气仍是在这一瞬间,自他的面颊擦过,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出,而他的面颊一侧,一条血线乍现,淌下血来。
8
寒铁击空,如震怒的黑龙,迅猛回头,铺天盖地杀气腾腾俯冲而下。
“别碰她。”
此刻的陈黜,眼神冷得可怕,径直抬手,扣住了男人停留在半空中的手,他一身黑色长袍,就这么站在男人的面前,凛冽的寒风吹得他的袖袍猎猎,眉心的红色印记发出灼烧的红光,下一秒,他的眼神一敛,杀意迸现!

男人面上明显是微怔,他到底是低估陈黜了,眼前的人,体内压抑着的,是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煞气迫人,若是失去压制,那将是,一个可怕的存在。
但好在……
男人的嘴角一扬,扬手一挥,那下一刻就会洞穿他躯体的寒铁,竟像瞬间被撤去了所有力气一样,沉沉地坠落下来,连带着陈黜,都是面色一变,受这寒铁束缚,双手被拖拽下沉,竟是挣扎不得。
陈黜的眉头微皱,束缚着他的寒铁连带着沉沉坠下的寒铁,都在嗡嗡发出震动,意图挣脱,此刻他的脸色,冷得可怕,难看得可怕,眼底似有翻腾的滔天巨浪。
他的震怒,竟令压制他的寒铁,都发生了震动,仿佛要被挣断……
“此枷锁为伐罪,没有人可以挣脱它。若没有伐罪,你我或可一战,但……”
男人垂下手来,在经过陈黜身侧时,冷哼了一声,“本质上你我是一种人,不知来路,没有归处,你受困于地狱火海,没有尽头,这世上没有我们的轮回道,消亡就是消亡,那些被你拘回地狱火口的怨灵邪祟,等待他们的,也是消亡。但好在,你和它们,有些许不一样……”
男人抬手,落在陈黜的肩膀上,然后在他身侧低语了几句,只见陈黜的身形微怔,竟是久久地没有下一个动作,男人这才满意地又拍了拍陈黜的肩膀,掠过了他,径直向谢月走来,将早已面色苍白被冷汗浸湿的谢月打横抱起。
“你对,陈黜,说了什么……”她喘息着,意图挣扎,却只余无力。
“我与他说,谢家天赋异禀,他身上的枷锁,只有谢家人能炼出,凝聚了谢家这支血脉无数人的骨血性命,而这一脉,只剩小月一人,若是小月不死,他永无自由之日。
他想维护天道秩序,除非摆脱枷锁,否则只能沦为傀儡,谈何与我作对?”顿了顿,男人轻叹了口气,口吻再度变得温柔无比,“你二人本就为利而聚,你猜,他会怎么做?小月,只有我能护你……”
编者注:本文为《阴间》系列第十三篇,本系列每周日早上八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