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受炼日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 插画师:临北)
楔子
黜,放绝于阴,生而有罪,寒铁缠身枷锁入骨,受阴邪寒噬之苦,罪清之日方得解脱。
月,漂泊于世,生而不死,死而不灭,食之可解万千疾苦,鬼祟见之莫不垂涎。
闲人局,罪人窝,善恶终有定论。
1
“老人们都说啊,咱们山那边,可不能去的,因为那座山上啊,住着一个僵尸老太。”
玉琴正在收拾行李,把行李箱里塞的大大小小物件往外搬,有些是她和女儿妞妞的生活用品,有些是专程带回乡给妞妞她姥姥的。
直起腰时,玉琴看见此刻妞妞正窝在她姥姥怀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又害怕又好奇,玉琴觉得好笑,打断了句:“妈,别跟小孩子说这么恐怖的故事。”
“不嘛,我就要听。”妞妞撒娇道:“姥姥,你快接着说,那僵尸老太会吃人吗?是不是很可怕?”
“不是故事,是真事。”老太太异常严肃,“有人说,如果你不小心撞见了僵尸老太,千万别去看她的脸,不看就没事了。但是……如果你一不小心看到了她的脸,就会被抠下眼球来,僵尸老太会把抠下来的眼球埋进土里,不用多久,那里就会长出一朵花来。”
“花瓣打开了,最里头,就是那颗眼珠子,偷看僵尸老太的人即使是死了,眼珠子还要在花里头,继续对着僵尸老太的脸……”
妞妞吓得又往姥姥怀里缩了缩,但还是好奇得很,“那,姥姥你见过僵尸老太的脸吗,她长什么样?”
“见是见过,姥姥小时候也是个顽皮的,天不怕地不怕。村里有个平日就恶气的小伙子,他说要上山找僵尸老太,姥姥偷偷跟着他去了,一则,我想看他出糗,颜面扫地,让他平时横行霸道的;二来,我也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僵尸老太。后来,我在山上见到了僵尸老太……可无论怎么看,看到的始终是僵尸老太的背面。”
老太太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当时啊,我还是怕了,一动不敢动,但前头那个混混小伙子却胆大得很,他冲了出去,拿石头丢僵尸老太,让僵尸老太转过来,我果真看到,僵尸老太缓缓地,转过了身……”
妞妞吓得屏住了呼吸,就连正在收拾行李的玉琴都忍不住放缓了动作。
只听得老太太又缓缓开腔说道:“那个小伙子挡住了我的视线,也不知他是看到了什么,小伙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腿都在打抖,还尿裤子了……僵尸老太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当时我就躲在草堆后面,连大口呼吸也不敢。”
“然后,小伙子就倒了下来,僵尸老太的手里正拿着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子,我抬起头,终于看到了僵尸老太的脸……整张脸,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只眼,一只大大的眼……”
“行了,妈,这故事你都说好几遍了,每个小孩都被你吓过呢,我小时候也被你这个故事吓得够呛。”玉琴无奈笑道,“你是不是还要接着说,你是唯一见过僵尸老太却还活着的人,后来人们在山上真的找到了那个青年的尸体,是被吓死的,双眼还被挖出来了。”
老太太像个小孩一样委屈地瞪了玉琴一眼,“你把我要说的都说了。不说了不说了,妞妞,快去睡吧,跟你妈妈回屋里睡去。”
“不嘛不嘛,今晚我要跟姥姥睡,还要听姥姥讲故事。”
玉琴拿这对祖孙没办法,只好自己收拾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嘱咐道:“行吧,今晚妞妞就跟着你姥姥睡,我关灯了啊,不许再说话了,闭上眼睛睡觉。妈,你也别再和妞妞说这些故事了,晚上她该做噩梦了,到时候咱俩都别想睡了。”
玉琴独自回了屋,赶了一天的路,累得不行,没多久就沉沉地睡着了,可她觉得脑袋还没挨上枕头多久呢,就让隔壁屋的老太太的声音给吵醒了。
玉琴连衣衫都来不及披一件,急急忙忙赶过去,只见老太太正站在窗口,手里正捏着一朵白瓣花,花瓣中间鼓鼓囊囊的,远远看,像极了包裹着一颗眼珠子,而空空如也的床上,却看不见妞妞的影子。
“妈,妞妞哪去了?”玉琴心里有些不安。
“我醒来,就瞧不见妞妞了……”老太太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也是脸色苍白,无措地抬起头来,嘴里无厘头地嘟囔出一句,“僵尸老太来过,是不是,带妞妞去玩了……”
2
梦里是暗无天日的,谢月听到黑暗中,有一道温柔的声音在等待着她,“别怕,从此以后,我会护着你陪着你,不再让任何人欺侮你。”
像是黑暗中突如其来闯入的一束光,光中有一只手向她探来了邀请,谢月抬手,下意识地欲抓住那只手,但当她低头的一瞬间,却看到自己的手,瘦瘦小小,沾着污泥,就连指甲缝里都是黑的。
是只孩子的手,这只手落入对方掌心中时,对方的掌心便显得宽厚无比,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瘦小的手包裹在其中。
谢月抬起头,看清了那将她拽出泥潭的手的主人,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眼神温柔,可却透着一股野心勃勃,让人打心眼里战栗。
谢月吓得下意识要缩回手,但那只大手却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他笑着看着她,“我带你去看看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不会再有人有资格,将你囚于这暗无天日的泥潭。”
“你,是谁?”
“时默,你可唤我时默。”
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是那一洼泥潭,要让人陷入其中,慢慢被淹没。

谢月猛然睁开了眼,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气。她像是刚刚从那泥潭挣扎出来的人,眼神呆滞地盯着上方,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醒了?”是同梦里一样温柔的声音。
谢月一怔,看向眼前正居高临下低头望着她的男人,见谢月眼底的恐惧还未完全散去,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抬手欲落在谢月的头上,却被谢月下意识地一偏头避开了。
对方也不觉得尴尬,只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似觉得回味无穷,“我听见,你在梦里唤我的名字了,时默、时默……除了你,已经许久未有人这般唤我的名字了。”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谢月紧咬着唇,不愿意承认那梦里的场景或许就是真的,是眼前这个男人,将小小的她,从某个暗无天日的泥潭中拽了出来。
她也许曾经十分信赖过他,跟着他走过很远很远的路,但为什么,现在他留给她的,只剩下恐惧。
“不记得……约莫是你觉得你我相处的时光,不太愉快吧,小月。”
那叫时默的男人并不觉得失望,只似笑非笑地弯起嘴角,似乎是想讨谢月欢心,“对了,你既已醒了,我带你去见一样东西,你一定会欢喜。”
3
谢月站在时默后面,山风真的很冷啊,底下是光秃秃的枯黑树枝交错,只让人觉得阴森得很。光裸的山壁上,有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漆黑的小山洞,里头时不时有黑鸦蝙蝠或蝇虫飞出。
外头寸叶不生,倒是长了一种在恶劣的环境下尚能生存的植物,根茎之上并无绿叶,反而长满了倒刺,上头是白色的花瓣,缩在一起,中间一点黑,像极了一颗颗长在荆棘上的眼球。
天才刚亮,另一侧山道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七八个壮汉扛着锄头和工具上了山,一群人乌泱乌泱,气势倒是十足。
“叔,我小时候听人说,这边山上真有僵尸,咱们真的要上山,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们真遇上了僵尸咋办?”
“嘿,怂蛋,又犯怂了吧,还别说,我老头还活着的时候,也说过这事,他说当时还是他和村里几个乡亲上山把被僵尸咬死的尸体给拉下山呢。反正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亲眼瞧过。”
“那咱们还去?”
“怎么不去?我听说你大娘的女儿玉琴正在跟她老公闹离婚,打官司抢孩子呢,这不,带着闺女妞妞回乡下躲起来了。”
“这孩子就是玉琴的命根子,为了妞妞,多少钱她都愿意出,一天好几百呢,咱就跟着上来看看就把钱赚咯,你以为妞妞真的被僵尸老太掳走了不成?我看啊,八成是妞妞她爸知道玉琴把孩子藏起来了,半夜偷偷又带走了呢。”
“叔……”
“干啥呢,怕这怕那的,这地儿也就是荒,种不了庄稼,来的人才少,你以为真有僵尸呢?怂蛋!”
“不是,叔,你看,你看那是啥……”
小年轻有些怕了,中年大汉不耐烦,顺着小年轻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黑漆漆的影子哧溜一下从前头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口缩了回去,那一晃眼的功夫,虽然看得并不真切,但也不是什么都没看到。
——就像,就像一个皮包着骨头的人架子突然钻进了洞里,那洞里一下子窜出了许多黑压压的蝙蝠乌鸦,带出阵阵恶臭。
“僵尸老太,僵尸老太出现了……”起先什么都不怕的中年大汉忽然变了脸色,一个高呼,连连后退了几步,手里的工具都脱了手,最后竟然吓得连锄头都顾不得捡,拔腿就往山下跑。
这个头一起,原先呜呜泱泱跟着一起上山的壮汉们,有的是跟着那起头的中年大汉一起喊,有的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吓得跟着撒腿就跑。
“你们,你们怎么能跑了,我花钱,花钱雇你们来的!”玉琴拦不住他们,又急又气,就连声音都带了哭腔了。
这场面,换谁谁不怕呢?玉琴也想跑,可她不能跑啊,“都跑了,妞妞咋办,妞妞……”
正说着,玉琴忽然面色一变,跌跌撞撞往前跑了几步。
她手里捧着一只鞋,这只鞋沾满了污泥,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妞妞脚上穿的鞋!还是回来之前她给妞妞买的。
玉琴抬起头,看着眼前那黑洞洞的洞口,里头似乎还有一团黑漆漆的人影正躲在山洞里头,挨着洞壁,背对着玉琴的方向微微颤抖着。
“妞妞,妞妞真的在这……”
玉琴想起了小时候听说的僵尸老太的故事,此时此刻真到了这,才知道身临其境,远比听故事要可怕得多了。她觉得腿软,想拔腿就跑,但一想到妞妞还在里面,她就跑不动。
眼见着前头那黑漆漆的影子又要往洞穴深处跑,玉琴急了,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抄起先前那伙人落在这的锄头就想追,“别跑,你别跑,我不怕你,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不怕你!”
“是尸气。”
谢月微蹙起了眉,藏在洞里的,的确不是人,玉琴追进去,只怕要出事。
眼看着谢月的身形微动,身侧的男人却轻笑着抬手轻轻按住了谢月的肩膀。谢月抬头看他,眉头紧皱,眼神还带着抹质问的意味。
叫时默的男人却耐心得很,只是抬起手,在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
“接着往下看,小月,要知道,正邪善恶,往往不是你一双眼睛可以轻易看得清的。”
4
“玉琴,玉琴啊……”
果不其然,时默的话音刚落,一切好像都被他料准了一般,只见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垂眸看着下方,还顺带提醒了谢月一句:“瞧,来了。”
颤颤巍巍追上山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那叫玉琴的女人见了她,果然急忙追了上去,急得眼眶更红了,责怪道:“妈,你来添什么乱!我找妞妞呢!”
老太太深深地看了眼眼前的闺女,视线落在玉琴手里正攥得紧紧的锄头之上,然后又抬起眼皮,深深地朝着那黑漆漆的洞口方向看了眼,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在洞口前跪了下来,也不管玉琴如何拉扯,老太太就是不肯起来。
“妈,你这是干什么啊!”焦急和担忧的心态濒临极点,玉琴再也忍不住了,哭出了声,“这时候你在这添什么乱啊!”
“你不懂,你不懂……”老太太一面推去玉琴欲拉她起来的手,一面执意朝着那洞口跪着。
就在此时,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约莫是听到了外头母女二人争执的声音,一道小小的身影光着脚丫飞快跑了出来,一下子扑进了玉琴怀里,“妈妈!”
玉琴也是一愣,一时间尚未反应过来,眼前的孩子全身灰头土脸,衣服皱巴巴的,就像滚进了河里,又在泥巴上打过滚一样,脚上也只剩下一只鞋了。
玉琴抹了抹妞妞脸上的污渍,一时间是又喜又急,“你跑哪去了,你知不知道,妈妈要被你急死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妞妞倒是胆子大,依旧处于兴奋中,急于想和妈妈、姥姥分享。
“妈妈,我看到僵尸老太了,姥姥骗人,她和姥姥说的长得不一样呢。她偷偷来看姥姥了,我觉得僵尸老太和姥姥说的不一样,不是坏人,我就跟着她,想知道姥姥说的眼球花长什么样,然后,然后……”
后头的事,妞妞就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好像是一脚踩空了,然后就不记得了,她一醒来,就听到了外头传来妈妈的声音,她就急忙想跑出来找她们了。
“娘,我知道,一定是你救了妞妞,娘,你看看我吧,娘。”
老太太不管不顾地在那洞口前磕头,这一口一个“娘”的,将玉琴吓得不清,“妈,你干什么啊妈,你起来,你起来先!”
“你跪下!”老太太没有听玉琴的话,反而斥责她,“你带人上来,你差点,差点做错了事!”
老太太待人一向和气,大多时候像个老小孩,何曾像现在这样严厉斥责玉琴。玉琴愣了一愣,还是顺从老太太的话,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一旁的妞妞不明所以,也有样学样,这洞口前,齐刷刷地跪了祖孙三代人。
就在此时,那洞口的黑影,终于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它踯躅得并不敢上前,只是瑟瑟缩缩地站在洞口,犹豫着不知是否该靠近一步,玉琴顺着老太太和妞妞的目光抬头看去,这一看,差点没让她吓得背过气去。
眼前的老太,皮肤黑漆漆的,皮肉都已经风干了,贴在骨头上面,没有半点生气,指甲和头发都还在生长,却没有修理,全都卷到了一块,一双眼睛粘稠模糊,身上散发着阵阵恶臭,行动间皆僵直呆板,眼神发直,就像,就像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她虽然和老太太故事里的僵尸老太不一样,可也一样吓人,玉琴的嘴唇哆嗦,这是真的被吓到了,“妈,这是,咋回事……”
“小时候,我是被人弃在山上的,让娘捡了去,那会儿小啊,并不觉得娘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后来我病了,病得不轻,娘知道,得把我送到人群里,才有人知道怎么救我……”
“后来,我被农户救了,妇女组织安排把我交给农户抚养。小时候我不懂啊,哭闹着要上山找娘,有人按我说的上山帮我找娘,后来他们在山上发现了‘僵’,差点就能把‘僵’烧死了,到这,我才知道怕了……”
老太太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我才知道娘是不能让人发现的,从此以后,我绝口不提娘的事。娘怕人,总是躲得人远远的,可我知道,她常常偷偷地来看我。”
“可那具被挖了眼的男尸……”
老太太知道玉琴想问什么,点了点头,“男尸是真的被挖了眼,村里上了年纪的那辈很多人都见过,有的,还亲自上山拉着尸体下去。那会儿,我想娘想得不行了,不敢和人说,就偷偷地上了山,那是个地痞混混,偷偷跟着我,想在山上没人的时候,欺侮我,娘怕人,可娘,娘还是为了保护我……”
那地痞混混突然撞见一具“活生生”的僵,吓得一口气没上来,果真突发疾病,吓死了。
“可我怕啊,怕再有人发现了娘,娘不伤人,他们就得伤娘。索性、索性便吓得大伙儿不敢再上山!我摘了他的眼珠子,说山上的僵尸老太凶得很,看一眼,看一眼就得死……”
老太太在那僵尸老太跟前深深地磕下头来,“娘啊,我老了,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你别来看我了,我也不来看你了,就让我,再叫你一声娘吧……”
这话,也不知眼前的僵尸老太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只是呆呆地偏过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磕头的老太太,然后无声地点了点头,背过身,退回了那黑漆漆的山洞中。
玉琴久久未能回过神来,直到妞妞出声了,这才想着要将老太太扶起。
这一次,老太太也不再拒绝玉琴扶她起来,只是郑重无比地拍了拍玉琴的手背,又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妞妞的脸颊,“你们得答应我,这个秘密,你们得守,跟我一样,守一辈子。”
5
“这就是你要我看的‘东西’?”
谢月紧绷的肩膀缓缓地松弛下来,摸着匕首的手也渐渐地放松下来,她并不明白,时默带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看一出行尸害人,还是母子情深?
“看来你确实不记得它了。”叫时默的男人嘴角微微一扬,耐心无比。
“当年你遭谢家囚禁,尽管你年少不更事,正是懵懂的年纪,但谢家依旧下了令,要你永不出世,直到老死。它生前便是谢家的仆役婆子,负责为你送来一日饭食,让你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得以苟活着。”
永不出世,直到老死……她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泥潭里,和,和梦里的场景一样。
谢月的脸色发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哑:“为什么?”
“我曾说过,谢家之人天赋异禀,但再怎么天赋异禀,几代也才出一个能化怨气为修为的天才,轻而易举,便能炼不死不灭之身,而你,就是那个天才。”
时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满含讽刺意味,“他们认为这样的天赋,是歪门邪道,认为这样的人一旦放出去,早晚会为祸人间,尽管你还那么小,你的族人,也不曾对你心慈手软过。所以,我将你带出泥潭,给你自由。”
“离开谢家的时候,你曾说过,婆婆待你极好,你怕连累了她,还怕再也见不到她,我答应过你,但凡是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替你留下它。”
谢月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时默看了脸色发白的谢月一眼,笑了,“小月,看来你是想起些什么来了。”
那时候,时默是谢月最信赖的人。谢月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被囚于暗无天日的泥潭之中,谢家的人,她一个也没见过。
时默将她从泥潭里带出来的时候,谢月趴在时默怀里,双手抱着时默的脖子。她从未见过光,外头的光亮令她刺眼,陌生的世界令她害怕。
那时候她依赖所有她熟悉的人和物,她小心翼翼地问时默:“我走了,他们会不会为难婆婆?我以后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也不会再见到婆婆?”
耳畔是时默含笑的声音,“你喜欢那位婆婆吗?”
年少的谢月点头,“喜欢,因为婆婆对我好,总给我送吃的。”
时默笑,嘲笑谢月并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不过是奉命给身陷泥塘的她送些食物,便博得了谢月的欢喜,但他还是答应她,“好,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替你留下。”
“这就是你为我好的方式?”不知为何,谢月看着眼前的男人,除了觉得可怕,还是觉得可怕,“将我喜欢的人炼成行尸走肉,便是‘留下’吗?还有舌头,只会说真话的舌头,又是从谁的口中拔下的?”
如今再听这句“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替你留下”,只会让谢月觉得不寒而栗。
“你终究会理解我的苦衷。”时默并不以为然,只邀请道,“不见见它吗,你曾说过,你挺喜欢这老东西的。”
谢月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摇头,“行尸注定有一日会消亡,你剥夺了它再入轮回道的机会,仅仅因为我一句话……我想,我才是它的噩梦,如果我是它的话,定是这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我这样的人。就像,你是我的噩梦一样……”
眼见着谢月步步后退,满心满眼的嫌恶,叫时默的男人才微微皱起眉来,“小月,你要去哪?要知道,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能护着你,永远陪着你。”
谢月不再看他,不再听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只转身便欲跑,离得他越远越好。
身后传来一身轻叹,时默轻轻抬手,眼前的谢月当即身子一轻,失去意识,轻飘飘地往后倒下。
他轻而易举地伸手一捞,便将她拥入怀中,“小月,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完成我们的梦想。世间的正邪对错善恶,不该由那些人来定义,存世的规矩,该由我们自己来定。”
6
谢月再度醒来的时候,一睁眼,眼前便是三张关切无比的老脸,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小龙龙……”谢月先是愣了愣,然后坐起身,一脸茫然地看着三人,“白卿,老彪?你们怎么……”
老彪站在那,是一脸的欲言又止,老光棍的脸阴沉沉的,也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什么。
还是白卿的反应快,忙给谢月倒了杯水,若无其事地嬉笑道:“醒啦,来来来,喝点水,润润喉咙再说话。”
谢月接过白卿递过来的水,却并不急着喝,只是抬头看着三人,然后微微一笑,“怎么了,你们看起来脸色比我还难看呢。”
“小月……”老光棍来回踱步,最后还是憋不住,问了句,“你就不问问,我们怎么会在这?”
谢月低头喝水,并不追问,“就算我不问,你们一定会告诉我的啊。”
老光棍和白卿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白卿开了这个口:“小月,是他让我们来陪你,想让我们,劝劝你……”
“果然是他的作风。”谢月垂下眼脸,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情绪。
“小月你别误会,我们,我们也不想听他的!”
倒是口舌比较笨的老彪急了,“生界出来的怨魂邪祟,本无轮回道,但在生界,却有再世为人的机会,你也,你也看到了……一旦脱离邪胎成功,便是真正的再世为人了,但唯有一点,我们享有生界赋予的生命,也依赖着生界,需受闲人局管辖,为了生存,我们须源源不断地,为生界送去怨灵邪祟,不敢违背。可我们,我们真不知道……”
他们以为,这是赎罪的方式,将为祸人间的怨灵邪祟收服,是行天道正义,将它们送往生界,是给它们洗净罪孽得以再入轮回的机会。
可他们谁也不知道,所谓的行天道正义,皆是谎言,能再世为人的,不过是少数,而那个地方,才是真正的炼狱,有的只有没日没夜的厮杀。
“小月。”
老光棍阻了老彪急于想澄清自己的话,抬起眼皮看了谢月一眼,“你知道,我龙家几代人都是闲人局的人,我父亲也的确对闲人局存在的意义起过疑心,但当时,我们谁也不曾重视。我刚来闲人局时,不到二十,为查父亲死因而来,遇上你那会儿,你呆呆地坐在家门口,什么都不记得,这些年,我们一起探索闲人局留下的秘密,一起探索你身上的秘密,一直到今天,没有任何一天是假的……”
“直到现在,我们才知,闲人局的存在,根本彻头彻尾就是个谎言。你……信吗?我们出生入死的每一天,都是真的,兄弟们,不曾骗过你,今儿我要有半句谎话,走出去就让雷劈死我!”
“还是小龙龙这句让雷劈的话叫人不得不信呢。”谢月抬起头,看着一脸紧张的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我知道,我从未疑心过你们。不,或许该说,我曾问过自己,身边的人可不可信,但答案是……我愿意相信。”
一时间,三个大老爷们皆陷入沉默了,最后竟然是老光棍捂着脸哭了起来,“呜呜呜,太感动了,这句话也没怎么的,怎么听着让人那么想哭呢。”
老光棍这一哭,把白卿老彪吓得够呛的,白卿一面拍着老光棍的背,一脸生无可恋地任老光棍在他胸膛前擦了一身的鼻涕眼泪,老彪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也插不上手。
“对了小月,你咋不问问大神的事?”老彪这话一出口,老光棍的哭声戛然而止,白卿拍背的动作也一顿,两人齐刷刷地看向老彪,吓得老彪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谢月并未察觉到白卿和老光棍两人的异样,只是低着头,好半天没回应,许久,她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黑铁指环,然后抬起脸,状若无事地笑了,“我和大神,断了联系……不过,我能理解,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能理解,也许,他只是不太想见我……”
谢月与自由相比,即使是陈黜,心生犹豫也是人之常情,便是换作任何人,此刻的避而不见与犹豫,都已是仁义至极,哪怕未来有一天,陈黜选择摆脱枷锁,获得自由,谢月也能理解。
“小月……”老彪一番欲言又止,老光棍与白卿二人也是犹豫,老彪索性心一横,“大神在生界!那个人,那个人也在那!不是大神炼化了生界里的亡灵,就是那些亡灵将大神炼化!”
“你……说什么?”
谢月刷地一下站起身,脸色苍白,陈黜为什么会在生界,不对,不对不对,她早该意识到,时默与陈黜所说的,根本不是那句话!他与陈黜说了什么,他一定与陈黜说了什么……
谢月原以为陈黜彼时的沉默,是因为他犹豫了,在自由与谢月之间,陈黜动摇了,或许不用多久,陈黜会为了自由彻底舍弃她,对她起了杀心也不一定。但眼下,陈黜为什么会在生界,定是因为时默对陈黜说了什么,让他不得不入生界,他的沉默,恰恰是因为他不愿意谢月看到他的狼狈与痛苦。
陈黜的沉默,不是因为犹豫,是为了她,为了她……
再给他一些时间……时默说过,再给他一些时间,他想做什么?
谢月一时急火攻心,但很快,她便意识到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
“小龙龙,我记得,时默曾经说过,能进出生界的,除了他和詹,还有你。”
老光棍如今是再明白不过谢月的心意了,这种时候,他不站在谢月这边,只怕这辈子他都没法原谅自己,“我知道了,小月,你放心吧,就是豁出去这条老命,我们也跟你一起拼了!”
谢月一顿,看向老光棍与白卿、老彪,她知道,大伙儿说的“豁出去性命”,没有半分含糊,这便是一场,非生即死的战役。
7
“你身上的枷锁一日不除,你便永远不是我的对手。哦,忘了说了,枷锁是小月亲手炼的,亲手斩杀谢家这一支族人,用他们的骨血炼的,而后,亲自给你戴上。唯有以她的性命才能还你自由,过去的她我不敢保证,但以今日的她的秉性,我想她也一定会成全你。
里面的恶鬼远不如你可怕,我知道它们吞噬不了你,只会让你更强大,去吧,那不是炼狱,是你的天堂,去饱餐一顿,不要压抑你心中的欲念,那才是真正的你。
当然,你大可唤一声,小月一定不忍看到你如此痛苦而又挣脱不得的模样,她一定会为你付出所有,甚至是性命。”
四周黑漆漆一片,耳畔是鬼哭狼嚎,恶鬼横冲直撞,狂戾的寒风肆虐,沉沉的枷锁束缚着陈黜,令他维持着跪在那的姿势,一动不能动弹,肆虐的戾风鼓动他玄黑色的长袍与长发,呜咽的哭声和嚎叫声不断在他身边冲撞着,带起的厉风像冰锥一样,迅速在他脸上身上刮开血口子。
陈黜抬起头,眼底的冷意让周身肆虐的恶鬼有一瞬的忌惮,但很快,它们发现陈黜受到了压制,受到了束缚,这里的凄厉和厮杀,变得愈发放肆。
谢月赶来的时候,如同来到炼狱一样的世界,陈黜被束缚在那,正受百鬼侵袭,她望着他,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只喉头哽咽,唤了一声:“大神……”
陈黜的身形微怔,抬起头来,待见到谢月的这一刻,面上明显闪过一丝怔愕,但随即却是轻笑,他的眼神坦荡,不曾失去光彩与信念,“别怕,我,不会沦为恶鬼。”
黜,放绝也,那是无边无际的煎熬和寂寞,不知来路,不知归处,唯有这个名字……一定是有人,对他寄予了厚望。
陈黜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谢月的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她跪在陈黜面前,不住地拿手去抹眼泪,“你本可以不受这份罪的,它们,它们不知好歹,敢欺负你……”
陈黜不曾见过谢月在他面前掉眼泪,这还是头一次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往下掉,这倒让陈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手一动,身下沉重的铁锁便跟着发出冷冽的碰撞声。
陈黜微微蹙眉,然后抬手,轻轻地抹掉了谢月脸颊上的眼泪,他的口吻,前所未有的温柔,又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前所未有的豁达,仿佛并未把眼前的一切放在眼里。
“小月,别哭,别让他得逞了。于我而言,这里并不比地狱火海可怕多少。”
8
“唉……”
身后传来一声长叹,谢月猛然转过身,如临大敌。
时默的视线却并未落在谢月的身上,而是透过她,看向谢月身后的陈黜,他看得出来,陈黜没有告诉谢月,这世上谁也杀不了她,谁也无法给陈黜自由,唯有谢月自己。
“小月,你不该来这。”
时默抬手,陈黜身上的枷锁顷刻间便又沉重了一分,压得他甚至不能直起背脊来。谢月的面色一变,向前迈了一步,但却发现等着自己的,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从头到尾,留给她的只有无力,只有任人宰割,任人欺凌。
“够了,够了,这本该是我的罪恶,不该由任何人背负。”
此刻的谢月,重新抬起头时,她的眼底,坚毅而又冷冽,手腕上银白色的丝线乍现,一股强大无比的掠夺性力量,在她的身体里迸发,“欺我辱我者,该彻底有个了断了!”
“小月,别,别上他的当!”
陈黜面色一变,欲自那沉重的枷锁中挣扎出来。
但随着谢月周身的恶鬼发出凄厉的嘶喊声,她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像个无底洞一样不断吸纳着周遭的能量,她手腕上的怨集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增长,陈黜似乎,便越难以挣脱那与谢月血脉相通的镇恶枷锁。
此刻的谢月,仿佛再也听不见周遭任何人的声音,唯有自己的声音,透着一股冷意和绝望。
“我曾经那么信任你,认为是你将我从泥潭中拽出,然而你却将我推入了另一个深渊。你说为了世间的安宁秩序,你我一同创立闲人局,谎言!你让我无数次承受怨气冲撞的折磨,是为了炼出这一具不死不灭之躯,荒唐!你要的,不过是傀儡,一具听你的话,任你摆布的傀儡!”
炼到最后,她承受不住那怨气冲撞,失去理智,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永远无法体会,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沾染了满手的鲜血,脚下是无数倒下的族人时,究竟是什么感受!
恐惧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所信任的人,到头来不过是要利用她亲手用谢家族人的骨血炼出了镇恶枷锁,不过是要她成为他实现勃勃野心的工具。
“我分明已经杀了你,将你镇入无边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果然,你都想起来了。”
时默的眼底并无惊讶,反倒大笑出声。
“小月,你忘了,我说过谢家几代人才出一个天才,被遗弃,生来被视为万恶之人,被族人和这个世界抛弃的,可不止你一个啊。甚至于,你的天赋更甚于我,只有你,才能炼出谢家至强的法器……”
“不不不,它已经不仅仅是法器了,这枷锁一旦炼出,瞧,世间没有不受我们掌控之人,无论他多么厉害,只要你我联手,便能重新定义这个世界……”
谢时默向谢月伸出了手,谢月的目光落在那只无数次于黑暗中向她探出的手,眼底,顷刻间浮现一抹冷笑,“你道我依然会任你摆布?”
多年恩怨,该有个了结了。
编者注:本文为《阴间》系列第十四篇,本系列每周日早上八点更新。还有三四章就大结局了,让我们一起为谢月黜哥还有兄弟们打call,迎接燃情一战吧,呼声够大,没准可以见到鱼苗夫妇哦!